更新時間:2023-01-08 16:05:25作者:佚名
送件的老社區。
收件人留的條。
三
我使出了全身的勁兒,一人高的大箱子只是將將挪動。里面裝著兩百斤重的狗糧。氣喘吁吁過后,我敲門,屋里兩只阿拉斯加大狗沖我拼命搖尾巴,是把這兩箱東西挪上四層樓后的獎勵。
最喜歡的客戶是XXX弄的施小姐。每次打電話都干脆地說,放門口,掉了算我的!這種聲音對快遞員無異于天籟之音。有次送到付件不在家,她很不好意思地讓我加她微信轉賬。
到付和代收款的件經常會搞出事端,肇事者多半是沒有財政大權又耐不住手癢的男人。
有一次,我扛著兩箱酒上樓,女主人得知要交錢,問是啥東西,一聽是酒,立即變色,喊老公出來受審,天問三連:啥時候買的,為什么又買,買了干啥?男人先窘迫,抓耳撓腮,而后裝失憶,裝不記得。是兩箱很便宜的酒,茅臺鎮的貼牌酒,我沒辦法,只能幫男人一齊勸解:阿姨你看,一共兩箱,十二瓶,不到五百塊,合算的,茅臺鎮,大品牌,招待人也不坍臺,有面子。女主人才慢慢消了怒氣,進屋找錢,男人接過,挺大方,四百六十八,給我四百七,我翻了半天口袋,沒零錢找,“兩塊錢,小事情,不用找了。”男主人說。
之前有傳聞申花球員毛劍卿因為斗蛐蛐賭博被抓了,大家只當笑話聽,那天我收到一個托寄物輕得出奇,用軟件一查,正是蛐蛐。派送場面非常尷尬,女主人沒開門:“干什么的?”“有xx的快遞”,沒好氣的聲音隔著門縫傳出來,“沒這個人。”
“XXX弄XX棟,是這里呀。”
“那你放門口好了”
“這個是到付的,要付23塊錢。”
“沒錢。”
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,門突然呼啦打開,老阿姨一把奪了快遞,進房找出眼鏡看了又看,咬牙切齒:“他每天玩這個東西,還拿去賣給別人。”我試圖安慰,那是賺錢的好事啊,阿姨冷笑,錢?我也不知道他賺的錢到哪里去了!
“那我以后直接放快遞柜吧,快遞柜不透風,說不定就憋死了。”
阿姨不作聲。
幾天后,師傅遞給我一個包裹:“這個件一定要送到手上,不然小心他投訴屌你。”
我一看,又是蛐蛐。
正懷著忐忑的心情做心理準備,耳邊響起了上海話,“有沒有快遞?沒有我就去買小菜了!”是阿姨主動找到快遞站來了。
比快遞員更加心急的總有其人。我接到電話,“喂,我是開魯路XXX弄XX棟啊,快遞什么時候到?”我愣了一會兒,在車筐里翻找半天,沒有找到。
匯報給師傅,他臉色變了,“你再回憶一下自己到底送了沒有?”“不記得了深圳順豐快遞員待遇,要是真弄丟了我賠就是。”
“他的快件你賠不起的,都是文物。”
兩人匆忙上樓:“您確定沒收到過嗎?”老頭子頭搖的像貨郎鼓。師傅問他要過手機:“可淘寶上顯示的是已簽收啊,昨天下午四點十分。”老頭兒還是搖頭:“從沒收到過。”
師傅急得團團轉,大爺,我能進來嗎?眼睛掃到桌上放著的快遞盒,眼睛亮了,這不是您買的嗎,已經拆開簽收過了。大爺有些遲疑,“簽收過了啊?……那不好意思了。”
他一個人住,喜歡在古玩論壇上買東西,從早上起床就翹首以待,把所有的時間用來等待快遞。“以前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兒,可能腦子不清楚了。”師傅對我說。
四
十一月伊始,快遞員的存在感肉眼可及地變高了。起碼六七個居民看到我就說:“快遞小哥”,不像和我打招呼深圳順豐快遞員待遇,也不像自言自語,像假想給在身邊的孩子介紹,這是快遞小哥,或者看到走過來一只鹿,說,鹿。
源源不斷的某平臺包裝盒取代了大閘蟹們,同事們互相議論:“你猜他們知不知道買的是假貨?”“自己花了多少錢心里沒數嗎。”“也說不定,萬一買到真的了呢。”
十二號八點,我準時上班,發現爆倉了。任何人只消看一眼,就能明白爆倉的意思---倉庫裝不下了,只能堆到外面,工作強度從有氧運動變成了hiit。城管市容檢查的來了,也沒有辦法,只能大聲催促。
爆倉的原因很簡單:雙十一凌晨聚精會神熬夜搶東西的那些人此刻大部分不在家里。他們大都是獨居的年輕人,去上班了。
2019年的雙十一,各種潮牌、化妝品取代了生鮮件。楊浦區人民最熱愛的時尚單品是斐樂和斯凱奇的鞋,雅詩蘭黛和蘭蔻的化妝品。八點,我用十二個印斐樂商標的盒子,六個印斯凱奇商標的盒子,以及若干件毒app包裝的球鞋盒子,幾件雅詩蘭黛旗艦店盒子將快遞車塞滿,一個半小時后,一件貨都沒能送出去。
常見的對話如下:“您好快遞,麻煩開一下門。”
“我家沒有人。”
“那我跟您放門口?”
“可我家沒有人啊。”
“那你家什么時候有人?”
“我家現在沒有人。”
也有善解人意的,說“你幫我放快遞柜吧。”可一個小區的快遞柜就十幾個隔口,幾家公司分,每個隔口要交幾毛錢的租賃費不說,每天要派的件數以百計,能放快遞柜的從來都是極少數,更遑論雙十一了。
其實如果有時間備注“放快遞柜就投訴”的話,備注一下希望快遞員幾點配送也不妨事的。
小區大門附近傳來爭吵聲,友司的快遞員在地上擺了大大小小數十個件,像唐僧師徒曬經,這種做法叫擺地攤,爆倉了公司不讓把件堆在倉庫里,因為收件人不在家又送不掉,雙十一期間每個小區都擺著兩三個地攤。
保安跑過來,說不要堆在大門口,“創衛”呢,領導打過招呼說不能堆東西。“再這樣小區以后不讓你進來了啊。”快遞員堆著笑,繼續應和著,馬上走馬上走,手上加快速度理貨。
居民看著我堆滿貨的電動車,談論關于雙十一的新聞,“河南高速公路上燒掉一車。”“是的,年年有這個事,去年北京也燒掉一車。”他們為那些好不容易搶到東西的人惋惜,空歡喜一場了。
夜幕將至,有個女孩子提著一袋米還是什么,蹲坐在地上帶著哭腔跟男朋友打電話,“很重啊,加了一天班真的很累,你下來接一下。”
“你是哪一棟的,我幫你帶過去。”我接過米,放在車簍里,用最慢的速度滑著,往她家開去,等著男朋友下樓來。
十一點,我送完了今天的件,小區門口還在“擺地攤”,只不過換了個女的看著,背個書包,不像干快遞的樣子,我們對視一眼,同時笑了。“要幫忙嗎?”“沒事,我幫我老公看著,這個小區沒有快遞柜,每趟都要爬樓。”“快送完了吧?”“對啊,還有最后一趟就回家了。”
雙十一來得快去得也快,十七號一過,工作節奏陡然慢了下來,午后給人夏天的感覺,二樓有人在練琴,天空之城什么的,不很流暢,但像是從云端傳來的,小區里的狗也挺夏天,漠然,但信任人,躺在馬路轉角處,不擔心人從它身上壓過去。
年輕人去上班了,老年人大概都在午睡,安靜極了,好像一個人都沒有,有時候又讓人驚訝小區里居然有如此之多的人,天上飄了幾滴小雨,大家像蘑菇一樣從樓道里冒出來收衣服,可沒多久就出太陽了,有幾位手拿叉棍姍姍來遲的,神情有些失望,“不落了?”“不落了,太陽出來了呀。”
雙十一時只能在小區門口擺地攤。
五
這份工作使我明白了快遞員為什么總是形色匆匆,不能好好說話,以及做不到每次回應客戶的禮貌。
件送多了人會迷糊,不只是因為不熟悉路線,過于疲勞也會出錯,雙十一第二天我就派錯了件,幸好被人家從窗口叫住。
友司的快遞員就沒有那么幸運了,他送錯件打算賠償私了,客人卻執意投訴,被罰了三百塊,“那個人還是跟我一個省的,上海人其實挺好,我們那個地方的人我自己知道。”他自嘲道。
如果你做好了吃苦的準備,比如欠了幾萬塊錢的網貸、打算攢二十萬結婚或者開個店,快遞員這份工作并沒有那么可怕,一天送兩百個件,大概六十個需要爬樓梯,按平均爬四層算,一層樓大概有二十個臺階,付出的代價就是四千八百級臺階和風吹日曬。大部分基礎行業的工資都很低,餐廳服務員四千塊不到,便利店營業員站十二個小時,把貨物搬上搬下,每月能掙五千多,不包吃住,快遞員的工資相對要高,但在體力之外要求相當程度的靈活和記憶力,否則會賠得褲子都不剩。
雙十一結束后,我的軟件上有四個件一直沒處理,等點部來人才反應過來,有一個是已經送到但忘記點妥投,還有三個下落不明。
我被叫進主管辦公室,為了一件頭疼的事情:給客戶理賠。首先,得確定商品的合理價值,從軟件里我得知丟的是一件照衣鏡,那東西有兩米長,我無法想象自己是怎么丟的。
主管正在電話里處理一起投訴,聲音慢條細理。“這個人呢,可能不適合做快遞員,脾氣不太好,他不會再負責你們這個區域的配送。”調換站點不是一個敷衍了事的處罰,一兩個月的收入會大受影響,如果次數多了還會被解除勞動合同。
我問主管,萬一快遞員一走了之怎么辦。“招聘的時候,有案底的我們不會要。”他回答。
丟件的事情其實每天都在發生。談話中,倉管走進辦公室,告訴主管,某位快遞員有兩個件找不到了,說是報遺失。“是直接從他下個月工資里面扣還是?”“馬上報。”主管點頭。
另一票丟的是文件,主管拿起話筒,柔和緩慢,我從未見過這種幾乎一字一字蹦出來的語速:“對不起啊,我是順豐快遞,因為快遞員的疏忽,把您的件遺失了,對不起,對不起,我們現在征求您的意見,考慮怎么樣給您補償回來”
對方告訴我們,那是一份簽好字的合同,重新簽字需要產生一些交通費用,要求賠償兩百塊現金,以及以順豐的名義開遺失證明,避免合同晚寄到所可能產生的責任。主管爽快的答應了第一個要求,對于第二個要求,他斟酌了片刻,走進更深處的單間,里面坐著點部最高領導,一個穿白襯衫的人,他從未和我們快遞員直接講過話。“不能寫,這個不能寫,得換一種方式。”領導說。
最后寄出去的證明是這樣的:
本人蘇怡杰,順豐工號xxxxx,在上海市楊浦區xxx村派送單號為xxxx的一票文件時,因個人失誤,導致快件丟失,無法找回,特此證明。
我在上面按上鮮紅的手印。
到雙十二結束的時候,我走在小區里再也不會搞錯門洞,我知道每個小區,每棟樓,每扇窗戶里飄出的味道都不一樣。十二月,梧桐樹已經枯了,行道上還是能看到綠色,暗淡的綠色,它們是些常綠樹,它們身上吸滿了行道的灰塵。人們處在因為冬天尚未真正到來而期待冬天的時間里,迫不及待地等候歲末圍爐。
歲末最后幾天,我被安排進負責人的辦公室打掃衛生,雙十一大戰的獎狀和誓師大戰的合照掛在正中央,不顯眼的另一端貼著歷年來的交通事故記錄。
2019年下半年,順豐上海區域至少出現過兩次重大人身傷亡事故,其中一次就在楊浦區,相鄰的江灣站點,9月22日下午三點,天氣晴,一位21歲的快遞員在黃興路的自行車道上撞倒了一位上海籍老年女性,雖然時速只有二十公里,受害者八十九歲的年齡足以導致最糟糕的結果,大半個月后,她在醫院去世。
我想知道事情的結局。順著手機號添加了這位面臨牢獄之災的快遞員的微信,沒有被通過,他的網名叫流浪人。
另一次事故中,吃虧的一方掉了個兒,源深站點的快遞員在過馬路時闖紅燈,被一輛汽車撞到,汽車沒有什么問題,快遞員被送到了重癥監護室。我也試著加了當事人微信,同樣沒有被通過。
辦公桌另一端放著一摞求職申請表,扉頁是一位生于2000年的青年,期望月薪是7000-8000,不久后他應該能拿到這個數字,家庭成員只填了母親的名字,他曾在河南信陽某初中和某高中學習過,畢業后,在上海一家火鍋店的后廚工作了幾個月,短短一兩行字,沒能把簡歷填滿。母親的工作經歷那一欄里是:上海松江某某公司,財務,2010-2019年,是啊,2010-2019年,在漫長到缺席整個青春期的分別之后,他們終于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