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新時間:2023-01-18 10:08:32作者:佚名
張玉環胸前佩戴著大紅花,一下車就被人群簇擁著走在中間,他連聲問:“媽媽呢?媽媽呢?”
這是8月4日傍晚18時38分,距離張玉環被警方帶走已整整9778天。江西進賢縣張家村,曾經的青年無罪回家時,已經年過半百,額頭、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。
張玉環已經認不出自己的兩個兒子,離家時,他們都還是幾歲的兒童。親人們的抱頭痛哭持續數十分鐘。前妻宋小女激動地暈厥過去,被送往醫院。
27年間,這個家變化太大了。張玉環的母親張炳蓮84歲,身形佝僂;兩個兒子也長大成人,遠赴外地打工;宋小女在他入獄的第7個年頭,迫于生計改嫁。當年的房子已成廢宅,荒草叢生。張玉環靜立檐下:“以前這是好房子啊,現在變成這樣了……”
▲張玉環站在老屋前
第二天一大早,張玉環去給父親上墳:“兒子清白回家了!”1993年,這個家庭禍不單行,張玉環父親去世后半年,張玉環被鎖定為殺害村里兩名幼童的嫌疑人,隨后被捕,二十七載后方有機會為父親上一炷香。
以清白之身與家人團聚,這是可賀之事;張玉環想好好孝敬老娘,但又為融入社會和生計發愁。對張玉環而言,他的下半生充滿希望與彷徨。
“悲傷大于喜悅”
夏日的白天漫長,已經過了18時,天色還亮著。張保剛站在二樓搭電線,不多久,屋檐下一盞燈亮了起來,它會將張玉環的回家路照得更亮堂。
門前站著張玉環的數十名親人。張玉環走近,他第一眼認出的是母親和妹妹,大家抱在一處,有人大聲哭了出來。
▲張玉環回家
情緒傳染給了每一個人,在場所有人都哭了,久久不歇。張玉環下車前,前妻宋小女一直說著“我不激動!我不激動!”看到張玉環的那一刻,這個等候了27年的女人哭著掙脫兒子的手臂,撲了上去,幾分鐘后,宋小女暈厥過去。
張玉環對村里發生的變化感到陌生。他被帶走的時候,村路還是土路,如今成了水泥路。村子里的人,他大多也不認識了。他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有認出來,出事那年,兩個兒子分別是4歲、2歲,他入獄以后,大兒子沒有到監獄探視過,小兒子去過一兩次。
談及未探視父親的原因,張玉環大兒子張保仁在此前接受紅星新聞記者采訪時說,大伯時常去探視,他會托大伯向父親轉告兩兄弟的近況,讓父親放心,“我去見他,我難受,他也難受。”
張保仁不止一次在心中想象過父親回家的場景,一家人會開開心心地迎接父親。但真到了這一刻,“一切都和想象當中的不一樣了,太激動了,全都哭了”。
▲母親撫摸著兒子張玉環的臉
父親出事后,兩兄弟受了不少苦。在張保仁的記憶中,小時候,他們遭到同村小孩的排擠,只因為他們是“殺人犯的兒子”,是母親和奶奶將他們拉扯大。他們很早就輟學了,后來外出打工,“如果這個家沒有散,我們兄弟倆的前途可能也會不一樣。”張保仁說,“我很小的時候曾想過,長大后要當律師,去為父親辯護。”
張玉環回家的第一個晚上,他的小兒子張保剛陪著他說話到很晚,父子倆抵足而眠。張玉環向兒子講述自己的苦楚、對家人的愧疚,張保剛告訴父親,他現在已經當了爺爺,并把媳婦、孩子的照片給父親看。
▲張玉環的母親張炳蓮感謝前兒媳宋小女
而在幾個小時之前,張保剛初見父親時,年近三旬的他也同樣泣不成聲。“我之前以為,會很激動、很開心,但真正見到他的那一刻,喜悅只持續了一秒鐘,剩下的是父親出事后我們一家人受過的苦,那些畫面一幕幕地在腦海中浮現。”
悲傷的情緒大過喜悅,“就像一個氣球一樣迅速膨脹,一下子就炸了。”
被“偷走”的27年
“變化相當大,像坐飛機一樣。要適應過來,估計得五、六年。”回家后的張玉環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,他有些不知所措。
接受紅星新聞記者采訪時,張玉環說,如今的他就像一個小孩一樣,什么都不會、什么都不懂,家里的房子也廢了、沒法住人,他希望政府能夠給他提供一套安置房,給他重新分配土地讓他做一個農民。
關于未來,他顯得迷茫、沒有信心。出事之前,他在村里做木工,被羈押27年,曾經的手藝也落下了,他覺得自己興許還能做做保安之類的活,幫人看看大門,“還是想有一份工作,養活自己,孝敬老娘。”
▲張玉環在老屋前
張玉環接受了江西高院等單位的賠禮道歉。8月4日下午,他被宣判無罪。對相關單位的賠禮道歉,他表示感謝,“事情都已經過去了。”
時間回到27年前張玉環家人發文感謝,1993年10月,張家村兩名失蹤的男童被發現浮尸于當地的一個小水庫內。兩天后,時年26歲的張玉環因“手上有抓痕,警方走訪詢問時支支吾吾”被鎖定為犯罪嫌疑人,最終被判死緩。
張玉環始終堅稱未殺人。這個在看守所中被人稱為“花生米”(記者注:指判死刑“吃槍子”的犯人,子彈形似花生米)的男人,從未放棄過申訴。他性格懦弱,但當別人叫他“花生米”時,他會強烈反對,他告訴每一個人,他沒有殺人,他不會吃槍子。
▲張玉環為父親掃墓:“兒子清白回家了!”
27年間,張玉環寫過五、六百份申訴信,寄往各個司法機關。他還時常給母親、兄弟、兒子等人寄來家書,告訴家人自己是冤枉的,希望家人幫助他申訴。
被改判無罪后,張玉環說,從26歲到53歲,最好的年華都在監獄中度過,他沒有盡到做兒子的責任,也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,“人生能有幾個27年?”
一個未等到的擁抱
當年的家庭永遠被改變了,有些人、有些事再回不到從前。
1999年,張玉環被抓的第7年,妻子宋小女迫于生計改嫁了。改嫁前,她去看守所里探視張玉環,告訴他要改嫁的事情。張玉環哭了,“我是冤枉的,你要等我。”但宋小女覺得自己“真的堅持不住了”。
▲張玉環回家前,宋小女手拿給他買的新手機等著他
那年,宋小女患上了宮頸癌,擔心孩子以后沒人撫養,終于決定改嫁。她告訴紅星新聞記者,再婚前,她對現任丈夫提出了三個條件,其中包括必須無條件對張玉環兩個兒子好,允許她隨時去會見張玉環。
她也一直在等張玉環出獄的那天。7月初,張玉環案再審開庭前,宋小女曾說,如果張玉環無罪回家,她希望能夠得到他的一個擁抱,“這個擁抱是他欠我的,他從1993年一直欠到1999年。”
8月4日,宋小女見到張玉環后癱坐在地上的那個傍晚,大兒子張保仁突然間情緒失控,哭著沖上前,狠狠朝父親推了一把,嘴里大喊大叫。
▲8月4日,張玉環的大兒子張保仁突然情緒爆發,抱怨父親這么多年沒有照顧家里
事后,張保仁向紅星新聞記者回憶當時的沖動,“母親為他、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,看到父親回家后的第一反應是找奶奶——我能理解‘孩子找娘’——但我也是我母親的兒子,當時我母親激動地癱在地上哭,他沒有過來,我當時受不了。”
張保仁說,他從小與母親一起生活,對父親的印象幾乎為零,雖然此前也一直思念父親張玉環家人發文感謝,但那是一個模糊的形象,“我自己被人欺負、受委屈都行,我見不得我母親受半點委屈。”
那晚,宋小女被送往醫院,張保仁一直在醫院陪伴母親。父子重逢后的“摩擦”,直到第二天才漸漸化解,他們坐在廢宅的門檻上,拉著手聊天。
▲父子倆坐在老屋的門檻上談心
張玉環說,他能理解苦命的前妻,“她吃了很多苦,她跟我離婚,我也能理解,因為生活所逼,我一點也不埋怨她。”
8月5日上午,從醫院回來的宋小女與張玉環見了面。張玉環沒有擁抱宋小女,只是拉著她的手臂。宋小女對他說,“你不擁抱我不要緊,但是你知道,你欠我一個擁抱就行了。”
▲張玉環拉著宋小女的雙手,感謝她
張玉環對媒體的解釋是,宋小女身體不好,他擔心宋小女情緒陷入激動。張保仁則說,后來父親也和他溝通過,“他有他的想法,我能理解。但我母親想要一個擁抱,這不過分。母親以后也會回到她現在的家庭。”
“像孩子那樣重新適應社會”
張玉環案改判后,紅星新聞記者多次聯系兩名受害兒童的家屬,但始終未獲回應。這是同樣被改變了的兩個家庭。
此前,受害兒童張某偉的母親劉荷花、張某榮的母親舒愛蘭接受紅星新聞記者采訪時曾說,兒子遇害后,兩家人均搬離了村子,不愿意在傷心之地繼續生活。她們還提出質疑:“如果張玉環不是兇手,真兇又是誰?這么多年了,一定要有一個交代。”
江西高院根據“疑罪從無”的原則作出改判。無罪出獄后的張玉環,表示將依法申請國家賠償,同時,也要求一個交代,他希望追究當年辦案人員的責任。
▲接受媒體電話采訪的 張玉環
擺在眼前的還有他以后的生活。張保剛告訴紅星新聞記者,父親現在就像個孩子一樣,空調、冰箱、手機,一切事物對他而言都是新鮮的,他對社會的理解都還停留在20多年前,以為豬肉只要一塊錢一斤,蓋房子只要一兩萬元。
對于未來的生活,張玉環顯得有一絲悲觀,他覺得自己可能需要花上五、六年時間來適應社會,想有份差事來養活自己和老娘,又不知道將來能夠做什么事。他反復提到的是希望政府幫忙解決安置房問題,同時分配土地給他,他來耕種。
父子之間的感情,如今也是一道需要跨過的坎。張保仁坦言,“父親永遠是自己的父親,雖然他在監獄里沒有辦法關心、照顧我們。但說實話,我和他之間的感情需要從零開始培養,我不能說謊話說我和他感情有多深。”
▲家人為回家的張玉環做了一桌好飯
張保仁說,自己與父親27年沒見面,上一次見面時,自己還是一個4歲的小孩,以前是思念一個遙遠的父親的模糊形象,“能有什么記憶?全是空白的。他也沒有認出我來。”
張玉環問過張保仁,“你是不是很恨我?我是迫不得已。”在張保仁看來,他不怨恨父親,目前最迫切的希望是父親盡快地融入社會,“我們長大了,也想守在他身邊,盡盡孝心,多陪他。”
張保仁說,這兩天,全家人已經敲定了初步的計劃,二兒子張保剛在家陪伴父親,幫助他適應社會;大兒子張保仁繼續外出打工,掙錢養家,保障一家人的吃喝,再過10天左右,他就會回到打工的城市。
▲張玉環和兩個兒子坐在老屋門檻上談心
8月6日的這天上午,吃過早飯,張保仁陪著父親在村里走動,繞了一整個圈。有村民把張玉環認了出來,沖他打招呼,“回來了啊。”
紅星新聞記者 王勤 王劍強 張倩 發自江西南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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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西張玉環案宣判